大兵

梁曉聲

天黑了。

暴風(fēng)雪呼嘯得更加狂怒。一輛客車，已經(jīng)被困在公路上六七個小時。

車上二十幾名乘客中，有一位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，她的孩子剛剛兩歲多一點兒。還有一個兵，他入伍不久。他那張臉看去怪稚氣的，讓人覺得似乎還是個少年吶。

那時車廂里的溫度，由白天的零下三十?dāng)z氏度左右，漸漸降至零下四十?dāng)z氏度左右了。車窗全被厚厚的雪花一層層“裱”嚴(yán)了。車廂里伸手不見五指。每個人都快凍僵了。那個兵自然也不例外。不知從哪一年起，中國人開始將兵叫做“大兵”。其實，普通的大兵們，實在都是些小戰(zhàn)士。

那個兵，原本是乘客中穿得最保暖的人：棉襖、棉褲、凍不透的大頭鞋，羊剪絨的帽子和里邊是羊剪絨的棉手套，還有一件厚厚的羊皮軍大衣。

但此刻，他肯定是最感寒冷的一個人。

他的大衣讓司機穿走了。只有司機知道應(yīng)該到哪兒去求援?？伤緳C不肯去，怕離開車后，被凍死在路上。于是兵就毫不猶豫地將大衣脫下來了……

他見一個老漢只戴一頂氈帽，凍得不停地淌清鼻涕，掛了一胡子，樣子非?？蓱z。于是他摘下羊剪絨帽子，給老漢戴了。老漢見兵剃的是平頭，不忍接受。兵憨厚地笑笑說：“大爺您戴著吧!我年輕，火力旺，沒事兒。”

人們認(rèn)為他是兵，他完全應(yīng)該那么做。他自己當(dāng)然也這么認(rèn)為。

后來他又將他的棉手套送給一個少女戴。

她接受時對他說：“謝謝。”

他說：“不用謝。這有什么可謝的?我是兵嘛，應(yīng)該的。”

后來那年輕的母親哭了。她發(fā)現(xiàn)她的孩子已經(jīng)凍得嘴唇發(fā)青。盡管她一直緊緊抱著孩子。

于是有人嘆氣……

于是有人抱怨司機怎么還沒找來救援的人們……

于是有人罵娘，罵天，罵地，罵那年輕的母親哭得自己心煩心慌……

于是，兵又默默地脫自己的棉襖，走到那位年輕母親身邊。幫著她，用自己的棉襖，將她的孩子包起來了……

穿著大衣的幾個男人和女人，都用大衣將自己裹得更緊了。仿佛，兵的舉動，使他們冷上加冷了……

再后來，天就黑了。

伸手不見五指的車廂里忽然有火苗一亮：是那個想出100元買下他棉襖的男人按著了打火機。他接近到兵跟前，一松手指，打火機滅了。車廂里又伸手不見五指了。

他低聲說：“真的，你這兵就是經(jīng)凍。咱倆商量個事兒，把你的大頭鞋賣給我吧，200元!200元啊!”

兵說：“這不行。我要凍掉了雙腳，就沒法兒再當(dāng)兵了。”

他一再地央求。說哪兒會凍掉你雙腳呢!你把大衣、棉襖、帽子和手套都白送給別人穿著戴著了，怎么我買你一雙鞋你倒不肯了呢?

兵沉默片刻，猶豫地說：“那……如果你愿意用你那半瓶酒和我換的話，我可以考慮……”

二人互換之際，他又灌了一大口酒。好像如若不然，這種交換，在他那一方面是很吃虧的。

兵從車廂這一端，摸索著走向那一端，依次推醒人們，讓所有的人都飲口酒驅(qū)寒。包括那位年輕的母親，包括那少女。

酒瓶回到兵的手中時，兵最后將它對著嘴舉了起來——只有幾滴酒緩緩淌進兵的嘴里。兵感到口中一熱，似乎渾身也隨之熱了一下……

車是被困在一條山路上的。一側(cè)是懸崖?？耧L(fēng)像一把巨大的掃帚，將下坡的雪一片片掃向懸崖底谷。

于是車開始悄悄地倒滑了。沒有一個乘客感覺到這是一種不祥。

但兵敏銳地感覺到了，他下車了……

拂曉，司機引領(lǐng)來了鏟雪車和救援的人。乘客們歡呼起來。只有一個人沒有歡呼，就是兵。就是那看上去怪稚氣的兵，就是那使人覺得還是個少年的兵。

人們是在車后發(fā)現(xiàn)他的——他用肩頂著車后輪，并將自己的一條腿墊在車后輪下。

他就那么凍僵在那兒，像一具冰雕。

也許，他沒有聲張，是怕人們驚慌混亂，使車廂內(nèi)重量失衡，車向懸崖滑得更快。也許，他發(fā)出過警告，但沉睡的人們沒有聽見。呼嘯的狂風(fēng)完全可能將他的喊聲掩蓋……

事后人們知道，他入伍才半年多。他還不滿19歲。他是一個多子女的窮困鄉(xiāng)村的農(nóng)家的長子。他的未婚妻是個好姑娘，期待著他復(fù)員后做他的賢妻……(選自《小小說精讀》，有刪節(jié))

(1)下列對小說有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分析和概括，最恰當(dāng)?shù)膬身検?5分)()()

A.小說圍繞著客車被困，“大兵”送出了羊皮軍大衣、羊剪絨的帽子、羊剪絨的棉手套、棉襖，換出了凍不透的大頭鞋這些情節(jié)，歌頌了大兵的犧牲精神。

B.“暴風(fēng)雪呼嘯得更加狂怒”，“已經(jīng)被困在公路上六七個小時”。“漸漸降至零下四十?dāng)z氏度左右了”，這些描寫再現(xiàn)了環(huán)境的惡劣，為人物活動做了鋪墊。

C.“于是有人罵娘、罵天、罵地，罵那年輕的母親哭得自己心煩心慌……”這些敘述表現(xiàn)出車上的人們除了“大兵”都是些自私自利、缺少互助精神的人。

D.“只有幾滴酒緩緩淌進兵的嘴里。兵感到口中一熱，似乎渾身也隨之熱了一下”，表現(xiàn)了“大兵”為有人想著他，留下一些御寒的酒而心里發(fā)熱、感動。

E.小說在敘事上有一個遞進式的推進，即先寫主人公把自己的御寒之物都一件件獻給了最需要的人，再寫為了頂住將要滑下懸崖的汽車獻出了自己的生命。

(2)小說的最后一個自然節(jié)是一個補敘，它的作用是什么?請簡要分析。(6分)

(3)小說較詳細地寫了一個手拿打火機、要用200元買“大兵”大頭鞋的男人和“大兵”的對話，這一情節(jié)有什么作用?請簡要分析。

(4)小說的題目是“大兵”，但作者對這個稱呼顯然不滿意，如果以“戰(zhàn)士”為題，你認(rèn)為是否合適?請談?wù)勀愕挠^點和具體理由。

參考答案

(1)答E給3分，答B(yǎng)給2分，答A給1分，答C、D不給分。(A.概括不全，“大兵”頂住將要滑下懸崖的汽車，是表現(xiàn)他具有犧牲精神的主要情節(jié)，是在舍己為人獻出衣物基礎(chǔ)上的升華。C.“都是些自私自利、缺少互助精神的人”，概括不當(dāng)。D.理解不符合文意。“只有幾滴酒”，表現(xiàn)了那些喝酒的人中有些人并沒有考慮這個兵，他們沒有給他剩下能夠御寒的酒;大兵“似乎渾身也隨之熱了一下”正說明如果有更多一些的酒留給他，他可能就不會被凍死。)

(2)①使讀者對人物有了更多的了解，豐富了人物形象;②使讀者對這些小戰(zhàn)士多一些了解，增強了小說的社會價值;③使讀者對這個年輕的士兵的犧牲精神更加感佩，深化了小說主旨。(每點2分)

(3)①他把“大兵”最后一件可以御寒的鞋子也給換走了，突出了那個男人極端自私的品行;②“大兵”用大頭鞋換了酒，溫暖了眾人，突出了“大兵”舍己為人的形象;③通過對不同人物的贊揚和鞭撻，突出了人物性格，深化了小說的主旨。(每點2分)

(4)觀點一：以“戰(zhàn)士”為題不合適。①“大兵”這個詞是人們的通常的叫法，實際上表現(xiàn)出的是對這些小戰(zhàn)士的不尊重;②小說中小戰(zhàn)士把自己當(dāng)作普通一兵，當(dāng)作為老百姓解難救濟的一個兵;③就是這個“大兵”做出了挽救全車人生命的犧牲，這個詞飽含著作者的深意。如果以“戰(zhàn)士”為題，就沒有了以上的效果。

觀點二：以“戰(zhàn)士”為題合適。①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一名小戰(zhàn)士;②主人公的現(xiàn)身精神就體現(xiàn)了一名戰(zhàn)士所具有的精神，而“大兵”這個稱呼顯得不協(xié)調(diào);③用“戰(zhàn)士”做題目直擊獻身精神這一主旨，而“大兵”這個稱呼則不能直接體現(xiàn)出來。